当苏里杨的苏时英将倒在地上的苏吴山背回家时,他满脑子里想的是该怎么把这个可怜的人救起来,即便他也好几天没有吃过饱饭了。当媳妇儿把那一碗黄稠稠的粥端出来时,早已饿的面黄肌瘦的四个孩子伸手就要抢,苏时英一巴掌拍下去,那小脸没有变红,反而更黄了。
他嘱咐老伴儿照看着这个陌生人,来到了自己的大哥苏时才处,大哥喊了几个兄弟和堂兄弟过来,围坐在苏时英的家中,看苏吴山半噎半咽的吃完了一大碗玉米面疙瘩。
眼前的苏吴山就像秋天大树上的干树枝一样,抽干了血肉,脆弱的只剩下躯干,最后被一场暴风雨抛在地上,连滚带爬的被疾风带至远方。无论是缺了半截袖子的胳膊上那一半结痂一半露在外面的血肉,还是他奋力一张一合的胸前露出的明显的一条条肋骨,都莫名的让在场的人首先感受到的是自身的优越而不是对眼前人的怜悯。他们当然同情眼前这个人,但是他们对同情的麻木已经变成了对自己生活的肯定,而这种肯定来源于与他人生活的比较。
他们偶尔也去过几十里外的集市,感受外面的繁华,但是他们够不着,够不着的只能在嘴里咂摸咂摸,够得着才是生活的中心,而他们生活的中心便是这几十户人家几十年来一层不变的样貌,这样的一层不变渐渐让他们觉得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样貌。
苏时英的媳妇儿在边角偷偷擦拭眼泪,仿佛感受到了泪水的力量,苏吴山哇的一声跪在大家面前,大家落着泪听他讲述着他们被饥荒闹得骨肉分离,只剩下小儿子与他相依为命。
此时是1980年,大家刚挣扎着站起来,彼此对身边的人和事都多了一些包容和怜悯,几位劝解了一番纷纷回去凑了粮食拿来,那眼睛里透露的真诚与信任丝毫不让人怀疑,苏吴山拿着手里的粮食再次跪在地上:“我跑了这么多的庄子,没有人信我说的话,只有一位大娘给了我一口吃的,再遇不到你们,我和我的儿子都得饿死”
苏时英赶紧将其扶起:“咱遇到一起也算是缘分,再说你刚好也姓苏,说不定五百年前就是一家人,一家人帮一家人不是应该”,说的周围人都笑了起来。
苏时英留他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又从大哥那里拿来几个窝窝,苏吴山便背着粮食一瘸一拐的走了,所幸他的儿子苏珣还活着。
苏里杨的人偶尔聚在村子中间那颗大槐树下的时候也会讨论起苏吴山,讨论起他前面的几个人,感叹着这世上的不幸,却也不知那些人后来怎样。只能默默的祈祷他们能顺利度过难关,他们这样满怀真诚,似乎也给自己带来了福利,他们不再感到饥饿,小孩子没有力气跑趴在大人身上听故事,竟也能慢慢睡着。
只是总归有点遗憾,除了惦念,更是一种好奇,因为他们极少接触到外面的人和事,即便对于目前的生活充满了肯定,他们也希望给自己的生活来点油盐酱醋。他们偶尔也幻想或许之前的人会回来看看他们,当然,他们并不指望他们能回报什么,哪怕说几句话呢,至少也能给大家的生活添加点话题,但是槐树的叶子落了长,长了落,却丝毫不见远方的客人。
或许是讲的太多,再半年后,苏吴山来了,后面跟着一个瘦瘦小小,但看着分外精神明媚的小人儿。两人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苏吴山背着行囊,左手拿着锅碗瓢盆,右手拎着贴着大红纸的糖酥,小人儿身上也是背着背包,手里提着茶壶和一袋枇杷。正值春夏的中午,大家吃完饭在槐树下打盹,看见这对父子,不由得眼睛瞪的发亮,伸长脖子打量着。
大家僵持着,眼前这个人就像是集市里布摊里面的大哥,他们走过去只能远远望一眼,那是一个连和他说话都需要勇气的人,布摊大哥倒非穷凶极恶,反而和气近人,但是他们仍不敢近前,只怕自己弄脏了别人的布却无票来买。
他们呆坐在槐树底下,似乎把自己的毕生的好奇心都倾注这个人身上,他们希望他能跟自己有些联系,这样就能第一时间知道谜底。如果多年之后他们知道这两人的到来将他们推入了万丈深渊,不知此时的他们还会不会有同样的好奇心。
“时英大哥”,听见叫自己,人群中的苏时英先是一愣,慌的站起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裤子,大家倒比他还急,催着他上前,他芨拉着与土地混为一色的鞋子,三步一跑的向前走着,待到跟前,他仍是认不出眼前这个腮帮子鼓鼓的男人是谁。反而是那大红纸和黄橙橙的枇杷晃得他挪不开眼。
“你是?”
“我是苏吴山,去年差点饿死在半路,你把我背回家的”
苏时英一拍大腿,想起来了,登时笑的鼻子眉毛像要拧在一块。他热情的领他们往家走,却被苏吴山拦住,拿出一包糖酥递给了他,苏时英会意,拿过糖酥朝人群走去,众人一哄而上,登时分了个干干净净,苏时英满面笑呵呵的回去。人群却炸开了锅,他们将分到自己手上的糖酥当做宝贝一样捧着,吃完后,背对着人再讲手心里的残渣舔净。那甜在舌尖的微颤,就好像一道雷击在他们心里,让他们的脸色都看起来红润了一些,他们盯着手心意犹未尽,一边散去,一边回头朝苏时英的家中望去。
回到家,他们一边寒暄一边吃着苏吴山带来的东西,苏时英让媳妇儿赶紧喊了大哥和其他兄弟。大家围着苏吴山站着,人手一个或茶缸或瓷碗,苏时英的媳妇儿一直烧着水,他们碗里的糖水也加了一碗又一碗,一包红糖眼看就要见底,苏时才将红糖合上交给了自己的弟媳。
地上散落了一层黄橙橙的皮,再加上红糖水,很快聚集了一堆苍蝇,反正屋里也站不下,众人干脆来到院子中,靠着墙根两两蹲下,苏吴山被时英和时才拉着坐在了院子的石凳上。苏洵已经和苏时英的大儿子苏兴旺一起跑了出去。
苏时才砸吧了一口烟:“小子几年有个七八岁了?”
苏吴山笑道:“下个月就九岁了”
苏时才点点头,“你刚才说想在俺村里住下来,我也没啥意见,不过你要跟我去大队上登记下”
墙角传过来一个声音,“不登记也行,大队啥时候管过咱,有啥好说的。跑一趟大队,几天吃不上饭,费那个劲干啥”
“它能一辈子不管咱,以前咱好的坏的都赶不上,后面坏日子就到头了,你准备自生自灭?”,苏时才气愤的摔着自己的烟袋子,随即猛烈的咳嗽起来
苏吴山赶紧扶起弯下腰的苏时才,好一会儿苏时才才平复过来。
苏时才即是这个家的大哥,也是这个村的村长,且是唯一一个曾经走出村子的人,却最终又回到了自己的村子里。他看着眼前的苏吴山,短短一年的时间却天差地别,在这个物质极度匮乏的时代,望着苏吴山带过来的大红布绸,以及手里的粮票,苏时才更加感慨。或许他当时也该一走了之,却为了这些不愿意再踏出村子一步的人折返了回来,说来也是心酸。
门外不时有人探头经过,他们更多是闲来无聊,想要一探究竟,苏时才不再说话,苏时群却再次接过了话茬:“北京在哪?你老婆是北京的,你也是北京的?那是啥地方”
苏吴山拽了拽自己的袖子没有说话,苏时才接着骂道:“这都说过去半天了,你脑子里想啥呢”
苏时群嘿嘿笑道:“刚才就没听明白,以后吴山兄弟就在咱村住了,都是一家人了,有啥不能说的,对吧吴山兄弟”
“唉,是呀”,苏吴山转头笑呵呵的说着,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旁边有人嘀咕道:“咱村咋没有北京来的,咱要是来了,是不是也能穿上那大褂”说罢指了指苏吴山,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你说话听着怪别扭,也不像咱这儿的话,又带点儿咱这的口音,你媳妇儿教你的?”苏时才歪着头笑道。
苏吴山不好意思的点头笑了笑。
又闲坐了一会儿,苏时才便说道“吃好都散了吧,让吴山收拾收拾”
苏吴山感激的看了看苏时才,便起身和大家寒暄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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