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只是打了几板子,没什么大碍的,仲萧却病倒了。郝如常疑惑的看着二哥程让,道:“我就抡了几板子而已,以前打再狠也没病倒啊。”
程让垂眸,拉着郝如常坐下,跟他说了仲萧这次为何如此忿忿不平。
二十四年前,仲萧的母亲牧诗荷嫁进仲家,本是正妻,可连续三年未能得子,仲家长辈不满,牧诗荷只能忍痛亲自操持给丈夫纳妾,一年内连纳三房妾室,她这个没能生儿子的正妻,便逐渐在小妾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小妾接连怀上了身孕,母亲也给她们的儿女做衣物鞋袜,送重礼。
两年后,牧诗荷和二房小妾同时怀上了孩子,同时待产,牧诗荷很是高兴,这不仅是仲家的香火,更是自己的骨血,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连接。
一日,二房给她送来了安胎药,当天晚上她就生了,她拼死生下这个孩子,底下都撑破了,出血不止,大夫花了好一通功夫才保住了她的性命。
可是在她虚弱的抬头问孩子的时候,在场的人都神色各异,牧诗荷心里涌上了不好的预感,复又问道:“孩子呢?让我看看。”
“这……”接生婆和丫鬟面面相觑,都没有答话,仲连走了过来,看着牧诗荷因为脱力而发紫的面容,坐到了床边,“诗荷,辛苦你了,孩子……是个死胎。”
“什么?”牧诗荷呆滞的看着他,“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他在我肚子里,还是好好的,我能感受到他在踢我,他是活的,怎么会是死胎呢?孩子呢?让我看看。”
“少夫人,不是死胎,是……是个异形怪胎,族中长辈说此子不详,已经抱去埋了。”丫鬟跪地禀明了情由,牧诗荷一口气没上来,晕厥了过去。
自此以后,牧诗荷就彻底失宠,仲连很少到她院里来,长辈也都不待见她,她身为正妻,操持家事,周全所有人,却慢慢沦落的连妾室的待遇都不如。
仲连三年没踏进过她的院门,一日,在驯马场看到一个英姿飒爽的驯马女,那身姿,与当年见到牧诗荷第一面时,是那么相似,那么让人怦然心动。
三年后,牧诗荷又有孕了,可她孕期反应巨大,看了好多家大夫,都说这胎估计保不下来,还是尽早打掉的好。仲家长辈由此,更是觉得牧诗荷身上有灾,勒令她打掉胎儿。
牧诗荷摸着自己的肚子,她能感受到肚子里的孩子,那是她的骨肉,是她生命的传承,只要有一线希望,她就不可能放弃。
她苦苦哀求着自己的丈夫,求他留下这个孩子,仲连先是冷眼旁观着妻子托着大肚子跪在地上祈求,而后神色一变,温柔的将她扶起来,说尽了好话。
他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牧诗荷感激的同时,也在心里起了疑心。
果不其然,在丫鬟送来安胎药的时候,仲连就那么盯着她,一定要看着她亲口喝下去。牧诗荷意识到,这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安胎药,这是……堕胎药!
牧诗荷摸着自己的肚子,有些气息不稳:“阿连,我肚子里的,是你的骨肉……”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你喝下它,好好安胎,我还等着,咱们的儿子平安降生呢。”仲连端过那碗坐胎药,递到牧诗荷的嘴边,“诗荷,来,张嘴。”
“阿连……”牧诗荷的眼眶里蓄满了眼泪,一遍遍的念着他的名字,“阿连……”
最后仲连在她的注视下无所遁形,弃碗而逃。
仲家说她不详,要仲连休了她,牧诗荷哀求道:“阿连,我是出过阁的人了,娘家也不会再收留我,现在仲家长辈怕我生出个什么小怪物,不愿意留我,那我就先出了家门。待数月后,若我能生下这个孩儿,且孩儿无恙,你们再让我进门,倘若这孩儿依旧是个怪物,我便不再强求,行吗?”
牧诗荷拾掇拾掇东西,暂时回了娘家,他们是家族联姻,牧诗荷也不敢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知父母,只说希望父母照看自己生产。
待生下了小萧,她看着母亲欢喜的抱着儿子,儿子那熟睡的小脸肉乎乎软嘟嘟的,她伸出手去摸了摸:“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牧诗荷自从回了娘家,仲家便再也没有音讯,也没有派人来关照过她,牧家心怀猜疑,不知仲家这是什么意思。
牧诗荷在一边打着圆场,这事情也算是糊弄了过去。
待牧诗荷出了月子,便回到了仲家,没想到的是,她即使生出了完好无损的孩子,在仲家竟然也还是不受待见。
小萧自小的记忆,便是母亲不受重视,经常被长辈训斥行为不得体,举止不得体;母亲被小妾欺凌到头上,他被兄长们欺负到头上,父亲都装作看不见。
母亲的言谈举止,都透露着她是大家闺秀,她一直受冷落,可她却从来没有教过他,说爹爹不爱他。
她一个人,又当娘又当爹,把他拉扯大。本是一个才情兼备的女子,却被女德女诫处处辖制,在一个不接受她的家里,受尽了虐待。
仲连的小弟仲稚一直都对自己大嫂的才情和为人充满了敬佩,在这吃人的大院儿里,隐晦的想怜惜这个女人。那种感情,超脱男女之情,他只记得,他每次和大嫂说话,她刚进门时候的那种,眼睛里带着神采的牧诗荷,又回来了。
仲连那辈一共七个兄弟,仲稚最小,也是仲连最宠爱的弟弟。
在小萧八岁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仲稚与牧诗荷苟且的流言。仲稚的丫鬟说是在仲稚的屋子里,拾着了一个平安符,打开,上面写着‘祝愿小弟平安归来’,那是夫人的字迹。丫鬟觉得不妥,就将此物交给了老夫人,老夫人震怒,当即下令要仲连赶快回来。
他那时候还不懂‘苟且’二字是何含义,也不懂为什么自己几天都见不到娘,不懂为什么自己和娘生活的地方,被人翻来翻去,从里到外都翻了个底朝天。在他哭闹着要娘的时候,仲连被他哭的心烦,一脚将他踹飞出去,当场吐血晕厥。
待几天后他再醒来,就见伺候娘的丫鬟眼睛都哭肿了,他怯怯的道:“娘呢?我娘呢?”
丫鬟将一张血书递给他,他看到上面写了寥寥数语:小萧,不怕,娘去了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小萧乖乖吃饭,乖乖睡觉,好好长大,长大了去参军,做大将军,娘的小萧是个小男子汉,不要哭,娘不管到了哪里,会永远爱着你。牧诗荷,绝笔。
小萧茫然的看着丫鬟,抑制不住的哭腔:“娘呢?娘去哪里了?她不要我了?”
丫鬟抱着小萧痛哭流涕:“夫人,是天上的仙女,她回到王母娘娘身边了,少爷好好的长大,夫人都能看见的。”
小萧出了门,在四处听到了下人们都在议论,他这才知道,娘亲自杀了。
仲连从外面回来后,听到了院子里的流言,便将仲稚和牧诗荷分开关押,分开用刑逼供。
仲稚自小被棰楚惯了,他更难忍受的,是兄长真的怀疑自己。
不管仲连怎么殴打,怎么辱骂,他只有混着血的一句:“我没干过,嫂子也没干过,大哥,你这是在侮辱我们。”
仲稚险些被仲连用马鞭抽死,牲口一样绑在马厩里,不给吃不给喝,睡在臭烘烘、混合着马粪的稻草堆里。
牧诗荷则被关进了仲家的小黑屋,那小黑屋里不知吊死过多少任姨太太,落满了灰尘的绣花鞋、粗糙的绳索、腐朽的鸡毛掸子和皮鞭,处处都昭示着这处屋子里,处死了多少家法所不容的魂灵。
牧诗荷受不了这严酷的家法,哀嚎着求死,却始终不得。她凄惨的叫声延续了大半夜,闹得沸沸扬扬的,仲家长辈都觉得没脸。
一个女人家,在娘家的时候,也没有受过这样的家法,疼痛在其次,屈辱才是最先感受到的情绪。
她声泪俱下的控诉:“阿连,我们成亲这十七年来,我从来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你,对不起仲家的事!你不该怀疑我!这是对我人品的亵渎!我和小弟,从未有过私情,这是污蔑!这是污蔑!清者自清,老天爷在天上看着呢!”
仲家大院里,处处都有下人议论纷纷,仿佛人人的嘴巴都变成了一把把的尖刀,狠狠的刺向她的心。
接连生子的二姨太最受宠,人后,为人也最尖酸刻薄:“唉,姐姐真是凄惨啊,你们是没看到,老爷将她吊在房梁上,整个人都剥干净了,沾了盐水的鞭子使劲往身上抽……啧啧啧,老爷怎么这么不给脸面呢?”
三姨太跟着哄笑道:“只怕是老爷愿意给脸面,人家姐姐也不肯要啊,不然,这浑身上下都被抽烂了,看光了,呵呵,哪好意思继续在这宅子里活下去呢?”
“姐姐也别嫌妹妹们和丫头小厮们看笑话,老爷都审了这么几天了,你和小叔怎么就还不说实话呢?不然,老爷也不会生气到,让我们都来看你挨打受罚的惨状啊。一个女人家,全身上下都被人看了个遍,那地方都被抽烂了,如果是我啊,我直接羞的一头撞死,也就罢了。”
牧诗荷浑浑噩噩中想到,在这深院里,的确容不下一丝一毫的真情。哪怕她与小弟只是多说了两句话,只是盼望小弟平安从战场回来,也是容不下的。
她已经慢慢的,被这院子禁锢的,完全丧失了人的基本情感。
向亲朋好友表达关心,不是很正常的吗?为什么如此十恶不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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