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观众涌动着的掌声中，李秋雁久久地注视着面前的琴键，刚才《雨滴》溅跃过的黑白键还残余着的细微震颤，在他眼中形成了上下跃动着的振波，这是钢琴在以一种他人无法感知到的姿态回味着上一首乐曲的余韵。
掌声渐渐平息，李秋雁也随之闭上双眼，将双手悬浮在了琴键之上。
《爱的忧伤》的琴谱缓缓浮现在他脑海里，这首曲子虽然有浪漫主义晚期的特征，但歌唱性不会太过缠绵，犹如圆舞曲的乐感一样，跃动着进行述说；踏板和乐句的气口没有太个人化的差异，因此整体的演奏表达基本就在于演奏者的触键之上。
他对此并不陌生。
不，与其说是不陌生，不如说是太熟悉了，才让他一时半会分辨不清在这么多次的练习中，哪次才是自己对这首曲子真正抱有的情感。
高音的下行四度音符像一阵无端开口的叹息，在低音连奏的沉闷共鸣中构成了忧伤的引子。
然后，泛黄的故事开始流动。
……
“阿雁，你的琴声听起来很不开心哦，发生什么事了吗？”
李秋雁没有停下手中的琴曲，他知道自己的母亲并不懂弹琴，所以只是盯着《爱的忧伤》那长长的谱子解释道：
“妈妈，是谱子写出来的曲调本来就很不开心。”
一只温暖的大手抚在他的脑袋上，随即母亲在他身边坐下，笑着说道：
“曲调的不开心那是作曲家的事，但琴声的不开心就是演奏家的事了。阿雁，钢琴可是你最喜欢的事物，当你的琴声中听不到开心时，那妈妈就知道，你一定是遇上不开心的事情了。”
李秋雁完全无法反驳，于是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沉默片刻，说道：
“我感觉，弹琴有时候是一件很无聊很无聊的事……这些时候，我都会想，弹琴永远都会有这样无聊的日子吗？那样的话，似乎一直都会不开心呢。”
母亲抚摸着他的头，想了想，问道：
“是你爸爸对你的督促太严格了吗？”
“……也不是。”
李秋雁沉思了许久，说道：
“只是有时候谱面上明明什么都没有，爸爸却要我弹出非常精准的表达，可是我弹出来每次都会有细微的不同，完全没办法达到他想听见的效果。”
“心情不同的时候，琴声当然就不同啦。”
母亲轻轻一笑，毫不纠结地说道：
“或许作曲家在脑海里幻想这首曲子时，也并不期望它永远都是同一个样子呢？那些未曾标注的轻重、快慢、踏板，也有可能是作曲家送给演奏者的礼物也说不定呢！弹琴并不是无聊地猜想谱面的动机，更多的还是传达自己的心意吧？
“如果要把弹琴的快乐和不快乐一一列举出来，那肯定是快乐要多得多！只是因为人总是对不快乐记忆得比较深刻，才会觉得一直都不快乐，可是事实上并非如此的呀！”
“……是这样吗？”
李秋雁困惑地问道，他知道母亲不懂弹钢琴，但她总能说出这样很有道理的话，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就像他弹琴时，总是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表达自己在曲调中感知到的那些情感。
他忍不住回头看向身边的母亲，却只看见了一片灿烂的光芒。
……是啊，她早已不在了。
好在如今，他相信了，也确定了。
……
……
一滴眼泪落在亮着录制灯的录音设备上，陈酒酒低低地呜咽了一声，手指颤抖着悬在录制开关的按钮上，却迟迟无法动弹。
她不想再录了，因为她不敢再听一遍，可她又害怕再也听不到这样的琴声，于是她只好用力闭上眼，任由自己被琴声裹挟着随波逐流。
那温柔的诉说中夹杂着的些许沉重，让她就像跟随着琴声回到了童年时期的某一个夏天一般。
那时的她正缓缓蹚过一条清澈的小河，河中有细极的沙粒，像柔滑的丝绸一样轻盈地拂过她赤裸的双足，但河中也有硌人的碎石，踩到便令人蹙起眉头、急忙地提起裙摆向前跃去。
待她沾湿的小脚踏上河对岸的石板时，总是更容易记住那硌人的碎石，可是细想起来，似乎温柔的沙粒明明才是河底的大多数，这样匆忙地跃过，未免对那些沙粒太不公平。
然而当她回头看去之时，不管是沙粒还是碎石，都早已被时间的河流冲走。
陈酒酒迷茫了很久到底该如何描述那个夏天久久地留在自己心中的感觉。
此刻她突然恍然大悟。
是《爱的忧伤》啊。
……
在观众们连呼吸都放得轻微起来、生怕自己打扰了这无比美好的琴曲时，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男人远远地站在人群后方，深呼吸了两个小节的时间，随即拨打了手机中的某个号码。
滴……拨号声只响了一下便被迅速接起。
“小高？怎么了？”
沉稳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被称作小高的记者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深受触动的心情，蹲下身捂着嘴轻声说道：
“主任，我今天路过一家琴行，遇见了李秋雁。”
“李秋雁……好久远的名字。”主任沉吟了片刻，问道：“是四五年前那个蝉联了好几届少年赛冠军的李秋雁？你怎么确定就是他？”
“主任，你听听就知道了。”
小高深吸一口气，高高地举起手机，接收了几秒钟的琴音，随即重新将手机贴回耳边，说道：
“像这样的音色，即使有所失真，主任你也一定能听出来吧。”
“如此令人怀念的音色……真的很像他。”在那遥远的琴声中，主任有些震撼地沉默了几秒钟，随即才反应过来，犹豫了片刻，带着些难以释怀的语气说道：
“但是真实身份还不能确认，并且他离开钢琴界的时间太长了，就算那真的是他，也不再具有钢琴演奏者的社会身份……”
“不过……”主任很明显是知道小高这通电话的来意，他斟酌着继续说道：
“虽然暂时不能在《钢琴月》上刊登，但我可以在子刊《钢琴周》上给你申请个次级板块，假期结束前你把稿子给我，我给你开下个星期的绿灯。
“至于后续的内容，你尽量多收集一些李秋雁现如今的资料，如果关注度高的话，也是有可能被汇编至《钢琴月》里面的。”
主任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语气复杂地叹了口气：
“真希望那真的是他……小高，加油吧。”
“我知道了，谢谢主任。”
小高挂了电话，微微攥起了拳头，呼了口气。
主任话语中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作为一位音乐界的记者和撰稿人，他完全可以理解。
时隔多年，当初的那位天才少年，如今还剩下几分从前的恣意？他此刻究竟是困守着往日的辉煌，还是已经决心步入新的轨迹？
小高远远地望着李秋雁，侧耳聆听着这依旧记忆犹新的美妙音色，眼中缓缓流露出阔别已久的仰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