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迟迟提前五分钟到达母亲发来的约定地点,这是一家装修古旧的西餐厅,天色昏暗,餐厅里也很昏暗。
以她的近视程度来说,就算盘子没洗干净她也不会看清。
她依稀记得,对方也佩戴眼镜。
在这种餐厅就餐是她陌生的体验,像书一样厚重精致的菜单落在她手上,一页三种语言依次排序,没有中文,也没有价格。
依稀能够分辨出是意大利语,法语和英语,英语里她能够认出一些原料的名字,但更多的非常用词组她看不懂。
她局促地放下,十分有眼力见的侍者很快走上前:“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呃,或许,呃,你们有中文菜单吗?”这一刻的柳迟迟,为自己没见过世面感到尴尬脸红。
“抱歉女士,没有。我们餐厅经营的是正宗的意大利餐食和法国传统甜点,菜单是由厨师亲自制作的。”
“那这英语是?”
“相当于注释。”
太荒谬了,一家开在中国闹市区的餐厅,正餐是意大利菜,甜品是法国传统小吃,菜单上的注释是英文。
人在感到荒谬的时候会忘记自己的尴尬,柳迟迟有些无语地放下菜单,朝侍者摇头:“那再等等吧。”
从时间上看,她的相亲对象何清已经迟到十分钟了。
柳迟迟不是一个擅长自洽的人,侍者和周围就餐人偶尔投来的目光使她很不安,甚至有些焦虑。
硬着头皮又等了十五分钟,穿着大衣的男人姗姗来迟。他看起来比照片里要清秀一些,也或许是剪裁良好的衬衣掩盖了他的身形,何清把大衣递到侍者手上,朝柳迟迟礼貌地微笑:“久等了。”
考虑到对方工作繁忙,她礼貌地递台阶:“没有,我也刚到。”
他熟练地翻看菜单开始点菜,然后询问柳迟迟:“这家的T骨牛排做的很好,但一份的量对女孩子来说可能有些多了,你需要改做小份吗?”
“正常量就可以,谢谢。”距离她的饭点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她现在觉得自己能吃下一整头牛,“哦对了,要全熟。”
听到她的话,何清突然笑起来:“加辣吗?”
“可以加吗?”
他笑声里的戏谑明显:“那你应该去吃尖椒牛柳。”
柳迟迟心想,确实可以。她再三拒绝了何清推荐的各色甜点,自从曾经被牙疼困扰过后,她就不常吃甜食了。
被多次拒绝的何清挑了挑眉:“女孩子爱吃甜点并不是坏事。那就换成汤吧。”
这次不是询问她的意见,而是安排。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着,大部分时间是何清在描述自己如何从竞争激烈的互联网行业里厮杀出来,柳迟迟偶尔露出一些“听起来真辛苦”“原来是这样”的敷衍回答。
柳迟迟很多次想低头玩手机,但礼貌使她生生克制住了。她的思绪忍不住飘到江小女身上,这次回访时间还有两天就超窗了,李医生希望有始有终,只要不是死刑立即执行,临床试验还是要进行下去。
她在思考如何联系上孙强,以江小女亲属的身份办理保外就医。
何清很快看出她的走神,露出一个自认为善解人意的笑容:“女孩子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也很正常,你最近在做什么?”
柳迟迟脱口而出:“下午刚走访了一个杀人现场。”
场面一下子冷下来,何清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皱着眉看她,扯了扯嘴角:“你可真幽默。”
柳迟迟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而感到懊恼,她低着头咬了咬嘴,然后露出不好意思的尴尬笑容,这神情逗乐了何清,他又不再计较。
但口无遮拦也不是全无好处,柳迟迟获得一个安静的进餐环节。1.2斤的T骨牛排被她拆分下肚,都是牛肉,加上辣味的酱料之后,和她做的尖椒牛柳确实差不多。
饭后何清送她回家,同时问她明天也没有时间,两人再会。
柳迟迟愣了愣:“下次?”
她连账单都是单独支付的,花了她一千多块,她果断刷了那张母亲能看见的“工资卡”。她以为他们两清了,怎么还要有下一次。
何清仿佛很喜欢看见她露出迷茫的神情,笑着解释:“除了一点轻微的不懂事之外,我对你很满意。当然了,你这个年纪,不懂事也不是坏事,以后我慢慢教你。我现在定居在隔壁市,这次过来其实是出差,后天我就回去了。我希望我们能抓紧时间多认识一下。”
他很满意他们就要见面吗?
如果她不满意呢?
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满意,她只是觉得别扭。何清的言行举止都没有越界,偶尔一些令人不适的感觉,又处于她能够忍受的范围之内。
这种带着强制性甚至控制欲的态度对柳迟迟而言具有熟悉的压迫感,她顺从地点点头:“好。”
“那你找一下就餐地点,就吃……尖椒牛柳吧。”
甚至算得上体贴,她好像没什么能拒绝的。
到家的时候柳春红又等在单元楼门口,但这次她没有穿超市马甲,而是一件黑色的风衣,脸上的表情也是笑盈盈的。
何清下车和她打招呼,她热情得有些夸张,甚至直接问人家要不要上楼坐坐,距柳迟迟和他第一次见面不过刚过去三小时。
何清婉拒后离去,柳春红还在念叨着“多懂事的孩子啊”。
柳迟迟看见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客厅,那台老旧的风扇都被收了起来,玄关处的壁灯没开,开得是客厅的水晶吊灯,那个被柳春红骂了很多年浪费电的吊灯。
柳春红进门后立刻把吊灯关掉,壁灯惨白的照着,她反复念叨着何清多么优秀。
柳迟迟踌躇了一下,打断她:“妈妈,这顿饭我花了一千两百块。”
“你知道请客了?那你也算是懂事了。”
“账单自付,我那份一千二。”
“这么贵!”柳春红诧异了一瞬,又笑起来,“带你去这么贵的地方吃饭,说明是个讲究的人,这是好事。”
柳迟迟沉默着进了浴室,水冲过她的头皮,她想起这么多年拮据的自己。每周一百块的生活费母亲觉得浪费,一千二的账单她夸别人讲究。
第二天晚饭,何清迟到了十五分钟,依旧是那句毫无歉意的“久等了。”
柳迟迟依旧没脾气,甚至想着这次比上次早了十分钟,她再次递台阶:“没事,我也刚到。”
何清身体向后昂,靠在椅背上:“听说女人总会在约会的时候迟到,这样能够体现出她对这场约会的重视程度,不知道你迟到了多久?让我看看你有多重视。”
柳迟迟皱着眉,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提前五分钟就到了,上次也是。”
何清无所谓地耸耸肩,较于昨天见面,他今天的态度有些轻浮,身体几乎完全靠后,脸上的倦意毫不掩饰。
柳迟迟忍不住反思自己,是饭店选得不好吗?
这家店是私房菜,柳迟迟专门询问了沈淑仪,并不简陋,在本地也颇有名气。
那是他太累了?
她斟酌着开口:“今天很辛苦吗,要不先回去休息,下次有空了再约?”
何清皱了皱眉,沉默半晌,像有些为难似的开口:“我查了你。”
“啊?”
“因为我们一家早早迁居邻市,对这边不太了解,介绍人基本上讲了一下,我还是希望能更清楚再继续接触,所以让朋友查了一下。你虽然是做临研工作,但其实是外包人员吧?”
柳迟迟沉默了,对医院来说,她确实是这种角色。甚至连联系医护时,偶尔也会被指责事太多。
“当然,我们家也不指望你赚钱,所以也没关系。你的学历和生活轨迹我还比较满意,我们婚后希望你能全心照顾家庭。”
“那我的工作呢?”
“辞掉。”
柳迟迟声音忍不住提高:“凭什么?”
“一个外包工作而言,工资不高,又没什么意义。”
柳迟迟忍不住生气,她气得一口饭也吃不下,甚至有些反胃。但她不善于争执,除了自己生闷气之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何清反倒笑出声,悠哉地品尝着那道尖椒牛柳,目光一直落在柳迟迟气红的脸上,甚至忍不住点评:“真可爱。”
这瞬间,柳迟迟觉得自己被骚扰了。她拿起自己的包包:“医院有事,我先走了。”
何清头也没抬,语气里依旧是一种志在必得的懒散:“你妈妈和我姑姑介绍说你是医院系统的人,所以你们三人之间,谁撒谎了?”
柳迟迟刚推开包厢的门,转头又坐下,深吸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就像一个逗乐的小丑,但她不得不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是我。”
他双手交叠在下巴上,笑得时候眼角有细纹浮起:“也不是大事。”
在何清看来,柳迟迟对母亲的谎言不过是小女生爱面子的行为,少许虚荣心更有利于掌控。他已经工作了很多年,柳迟迟青春的朝气极其吸引他,他很乐意迎娶一个年轻貌美的新娘。
而且,她善于顺从。
何清笑着朝她伸手:“那现在,这是我们共同的秘密了?”
“是。”
柳迟迟咬牙伸出手,和对方浅浅握手后立刻收回,在心里疯狂暗示自己,就当是在当扶老爷爷过马路。
“全职太太可比上班轻松多了,我的收入稳定上升,养活你绰绰有余,你只需要在家照顾一下孩子,闲暇时间培养一下自己的兴趣爱好。考虑一下?”
“我没有兴趣爱好。”
“现在开始培养也来得及,老话说,结婚是女人第二次投胎。你可要把握好这次重生的机会。”
柳迟迟一直抵触的情绪在这句话后突然消退了一些,她沉默了一会,低着头:“我考虑一下。”
今天她没搭何清的车回家,因为不想听柳春红急切地询问他们相处的如何,问她有没有表现好。像某种待价而沽的商品,汇报自己在交易中的表现。
送走何清,她重新回到包厢,五菜一汤,一份汤圆。何清吃得很克制,一半的菜品原封未动。
空无一人的包厢反而令她自在,左边包厢传来划拳喝酒的声音,她重新拿起筷子。
刚吃两口,包厢门被敲响了,她以为是侍者,提高声音拒绝:“我不需要服务。”
“是我,周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