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雅很快回复:【是有什么事情吗?可以晚点,没关系的。】
又是这句话。
柳迟迟感受到沈淑仪的视线正扫视着自己,她感觉自己像参加某种考试的学生,她硬着头皮缓慢地一个一个字母打出那句:【没事,就是不想去。】
在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时候,又快速打了一句:【以后都不会去了。】
她快速把手机反扣在桌子上,消息提示音很快接连响起来,柳迟迟又犹豫着翻开手机去看,光从那些话里都能感觉到周雅的语气逐渐急促起来——
【是有什么事不方便吗?我今天自己去接哦,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一定要和我说哦】
【之后可能还是要麻烦你,你知道的,我找个工作不容易,而且小乔也很喜欢你。】
【迟迟,我们不是朋友吗?】
【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吗?我不是已经道歉了,你还要怎样?】
【我做职场妈妈真的很不容易,你以后也会生孩子的,你不能理解我一下吗?】
可是,真正要理解她的人不应该是她的丈夫吗?昨天陈老师说她们一直没联系上小乔的父亲,该负责的不是那个男人吗?
柳迟迟觉得有好多话要讲,但又担心自己讲赢了没朋友,讲输了没面子。
消息还在继续弹窗,沈淑仪觉得吵:“能交给我处理吗?”
“能。”柳迟迟递出手机。
沈淑仪快速拉黑对方并删除,世界一下子清净了。
“你……”柳迟迟没想到她是这样处理的。
“我什么?”
“你刚刚还和我说原谅她。”
“对啊,我说了——原谅她而已,又不是卖给她。不喜欢就删掉好了。”
柳迟迟拿着手机,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像个鹌鹑一样缩了缩肩膀,她想,果然还是逃避最适合她。
沈淑仪站在她座椅身后,伸手绕过她的下巴,托着她脸强行托起她的头:“振作点,舍弃不良关系可是不得了的行为,别搞得垂头丧气。”
柳迟迟的头被她高高抬起来,和她一样昂着。只是语气依然畏畏缩缩的:“这样会不会得罪人?”
“你和她的关系只是同事,职场上,你不得罪研究者和受试者才是最要紧的,退一万步说,至少也该担心会不会得罪我,毕竟我是你的带教。难道我还要担心自己得罪你了吗?”
“没有没有。”
沈淑仪回到自己的办公桌,电脑上邮件弹窗,她顺手点开,头都没偏一下,“我给你解决麻烦,你要是觉得我不对,说明你是个蠢货。能用一件别人的事让我认清一个蠢货,早早避而远之,总好过你在和我搭档的工作上犯蠢连累我。”
“那陈斌的事……”
舆论虽然已经渐渐平息,柳迟迟却时刻反省自己,如果不是她弄丢了聊天记录,也不会错过最佳公关时间。
“你的蠢事你解决,没什么好说的。”沈淑仪把邮件转发给她,“伦理委员会通过了江小女,你联系一下她,同时预约一下相关的医生和护士。”
对话框里消失的名字很快被紧张的工作挤出大脑。
江小女是和她的工友刘楠一起来的,那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孩子,上臂纹着一个彩色纹身,脸上妆容厚重,带着漆黑的美瞳。
拿到知情同意书的时候她斜靠在椅子上,笑得花枝乱颤:“还好我初中读完才出来打的工,不然我和你一样不认字,都不能来替你签名。”
柳迟迟适时纠正她:“不是替她签,你是见证人。”
“知道了嘛。”刘楠扭头拍拍江小女的肩膀,“我还以为你给人骗了咯,还说有免费的药吃,没想到真是中心医院。”
她们看起来很熟悉,柳迟迟下意识询问:“你们是亲属吗?”
“我昨天才进那个厂,才认得她,”刘楠挥了挥手,她很自来熟,“那个厂饭太难吃了,路还偏,过来要倒三趟公交车,我准备换个厂咯,之后还要来签字嘛?”
“如果有需要我们会联系你。”
闻言,刘楠拍了拍江小女的手,口型夸张,声音又大又缓慢,像在诊室制造了一圈回音:“那你有事情给我发消息哈,我最近不跑远咯。”
刘楠有一种重任在身的赶紧,昨天晚上江小女突然跪在她面前,拿出一张纸,吓得她直往床上爬,以为她要问自己借钱。看清楚纸上的字之后,刘楠以为她被骗了,看她可怜,今天请了假跟她出来一趟,没想到是真的。
江小女感激地给她打手语,她看都不看一眼,不耐烦地挥手:“别划拉了,我看不懂。”
见证人需要一个和试验毫无关系的人,试验结果无论是受益或者受损都与见证人无关,甚至不能是受试者的亲属。
刘楠的名字很不好念,对于“LN”不分的柳迟迟来说,她甚至要提前在嘴里演练一遍,发音也依然不标准,李医生也是。
“刘小姐,你确认清晰地了解自己所签署的协议内容吗?”
“了解了解,你们什么时候会给她药?”
“检查通过的话,会有一套完整的治疗方案。”
沈淑仪送走刘楠,柳迟迟带着江小女去做检查。她很温顺,温顺得像一片塞满了医用棉花的绷带,能够将带血的伤口掩盖住。
柳迟迟在她手臂上看到了淤青,那种因为人为暴力才会导致的伤痕,太清晰了——条纹鞋底的印记。
江小女温顺的动作里透露出一丝窘迫,她努力张开手,想盖住自己的伤口。
按照隐私原则,柳迟迟不能询问与试验无关的受试者私事,她只能尽量让眼睛避开。
江小女顺利入组,在入院治疗并观察两周后,她放心不下家里的女儿,问能不能出院。李医生分析她的病历后同意她出院,但需要每七天回访一次。
柳迟迟给江小女准备好日记卡和服药医嘱,她挑选打印了最大的字号,并且一个字一个字教她对药盒。
书写日记卡对江小女来说并不容易,所以她们约定由江小女发送线上短信以及视频,描述自己的当日情况。并且约定几个特殊符号替代日记卡的日常书写,比如身体状况一切良好的话就画个笑脸。
柳迟迟接手项目后,半个月入组了三个病人,肿瘤药物上报不良事件的频次高得令人焦头烂额,每天又要检查江小女的日记卡。有时邮件的声音在深夜响起,她也会立刻坐到电脑面前,那扇没有锁的门偶尔会被柳春红推开。
有时劝她早点休息,有时问她饿不饿,有时什么也不说。
虽然忙碌,但她觉得这种生活确实是她想要的,如果忽视掉房门为什么没有锁的话,她会感到幸福。
所以在柳春红说出——“这样工作也太辛苦了,妈妈给你找个家好伐?找个男人照顾你。”
她没有拒绝,母亲已经很久没提那一家的事情了,她不想打破二人之间来之不易的平静,也想给自己片刻的喘息。
她知道幸福是需要靠装傻维持的。
虚幻而脆弱的平和并没有维持多久,回访进行到第三周期的时候,江小女失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