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的研究医生从急诊赶回来的时候,事情已经结束了。柳迟迟正趴在电脑上录数据,研究医生挂着黑眼圈的脸猛地从她电脑后面窜出来,“反正你都要录,把病历一起录了吧?”
柳迟迟强颜欢笑地摆手:“这不符合规定。”
“我太忙了,病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录完。”
“我可以等。”
“项目进展这么慢,申办方不催你吗?”
催的要死,但录了死的更快。
柳迟迟不敢得罪研究医生,努力想找到一个合适的措辞。突然间。沈淑仪走到他们面前,语气很认真:“老师,你在监狱有人脉吗?”
“什么意思?”
“如果你人脉过硬的话,能不能让我们吃上三菜一汤。”
“有这么严重吗?”
“当然啦,虽然能感受到老师为我们寻找铁饭碗的良苦用心,”沈淑仪夸张地摊开手,耸肩,“但听说牢饭里没有烤全羊,我暂时没有兴趣。”
柳迟迟被沈淑仪挡在身后,隔绝了研究医生的视线。僵持了一会,医生的语气弱了下去:“好啦好啦,我现在去录。”
对第一次接触临床试验的医生来说,在很多事情上他们的边界感并不是很强,会将CRC当成自己的助理。但在法律法规里,CRC只负责协调,而不能替代医生的工作。
医生走后,沈淑仪转头叉着腰站在她面前:“不要做别人的工作,你要学会拒绝,知道吗?”
柳迟迟闷闷地点头,但说“不”对她来说真的是很难的事情。
她直到十点才下班,回家的时候客厅亮了一盏小灯。她记得这个,妈妈前两天刚安的,插头设置的小LED灯,冰冷冷地亮着。
柳春红蜷缩在沙发上,风扇叶子咿呀作响。听到门开的声音,她偏过头,脸上全是落寞,声音很轻:“迟迟,妈是不是很丑?”
柳迟迟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妈妈身边,“没有,妈妈很漂亮。”
“撒谎,我比她胖了好多。”
柳春红从超市出来上厕所的时候,偶遇了前夫。他带着妻子购物,殷勤地拿着包,试一件夸一句,综合体很大,她躲在拐角偷偷看着。他们走后,她藏起超市的马甲,进门也要试那件衣服,售货员礼貌地告诉她不太合适,但在她的坚持下依旧拿出了最大的那一码。
那是条一字肩的及膝裙,柳春红艰难地把它套在自己身上,从试衣间镜子里看见的那一刻,她羞耻得满脸通红。
客观地说,柳春红只是个很普通的中年妇女,微胖,低马尾,斜刘海,纹着同龄人里流行的眉毛,只有一只口红,已经过期很多年了,她还在用。
但审美评价是主观评价体系,所以凭心而论,柳迟迟很坚定地告诉她:“妈妈是最漂亮的。”
某一瞬间,她在母亲脸上看见了王兰的影子,她总会觉得母亲很可怜。所以她像之前一样,面对母亲的敌人同仇敌忾:“瘦的人单薄,一看就身体不好。”
柳春红很快笑起来,她温和地拍拍柳迟迟的手:“妈妈不重要,只要你比她儿子过得好就行了。医院那边怎么说,实习留任了吗?”
深夜惨白的灯光里,柳迟迟没来由得感到后背发凉。她本来想等到转正之后再说,她的带教考核成绩很好。
但出了今天的事情,她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转正成功。
没等到肯定回答的柳春红快速冷了脸,一把推开她。柳迟迟原本半蹲着,重心不稳地摔在地上,她赶紧爬起来,连声开口:“我转岗了,在中心医院。”
中心医院是本市最好的医院,社会地位更高,柳春红又开心起来:“转到哪了?”
“临床。”柳迟迟遮遮掩掩。
柳春红分不清临床和药剂科的意思,她也是随口一问,总之是中心医院就好,比那个女儿的儿子好。柳春红眼里闪着欣慰的光,“那就好那就好,你一定不能松懈,要一直超过她儿子知道吗?”
有时柳迟迟感觉自己一直在追逐前方的人,有时又感觉好像在被身后的人驱赶着,从不敢松懈一分。
她刚刚摔倒后下意识用手撑地,此时掌根处又疼又麻,她故意把通红的手心向上,但母亲没看过一眼。
“妈妈,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怜?”
在早六晚十刷题读书的时候,在医院上夜班的时候,在为了满足妈妈期待努力地近乎拼命,从来不敢松懈的时候——
妈妈,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怜?
“你矫情什么?”柳春红皱着眉脱口而出,眼睛撇下,触及女儿通红的手掌,咽了咽口水,语气又重新转圜下来,“妈妈说过了,不要装得娇滴滴的,跟那个女人一样什么都不会,指望着男人。妈妈也是为了你好,你要是比她儿子强,你爸肯定后悔死当初不要你。”
“我知道了,妈妈。”
柳迟迟从地上站来,捡起屏幕完全摔碎了的手机,手根从火辣辣的痛变成电流穿过似的麻木。有一瞬间她想冲出家门,但最后却只是转身走回房间,
她躺在床上,转身那刻眼泪掉进枕头里。
第二天回家的时候,餐桌上放着新手机,柳春红拉着她坐到旁边,“我给你买了个新手机,你那个碎的太厉害了,摸起来都有点扎手了,用了我半个多月工资了。妈妈昨天也不是故意的,就是看到那个女人,太生气了。”
“谢谢妈妈,没关系的。”柳迟迟心里有点酸涩,妈妈还是爱她的。
柳春红把她的手机卡插到新手机上,“你这个旧手机也比妈妈的好多了呀,这些年为了供你读书我什么都不敢买。你都不知道,我的手机连拍照都是花的欸,你这个手机比我好的多啦,我拿去修修还能用的。”
柳迟迟想告诉她现在自己已经工作了,可以不用这么节约了。但她还没来及开口,就看见柳春红开始仔细地翻看她所有的软件和通讯记录。她什么也不想说了,只安静地等柳春红看完,才开口:“放心,我没有去找那个男人。”
柳春红的前夫,她的亲生父亲李世伟,这是这个家里不能提起的名字。
在李世伟新婚的时候,柳迟迟曾经偷偷给他打过电话。那时的她刚上小学,别人告诉她,她爸爸现在是别人的爸爸了,她只想问一句这是什么意思?
但柳春红反应很强烈。柳迟迟的行为被她看成是一种背叛,她愤怒地将柳迟迟关在门外。从那以后,柳迟迟再也没联系过他。
被看穿的柳春红讪讪地放下旧手机,“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看不看都没关系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