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想明白了朱元璋为什么追加一句要听实话,八成是问了自己二哥朱允炆同样的问题,觉得朱允炆没说实话,这才说了那么一句。
“孙臣不敢欺瞒皇爷爷,孙臣以为应该立太孙而不是另立太子,至于孙臣,孙臣确有想当太孙的念头,不过皇爷爷提醒过孙臣,属意二哥当太孙,孙臣的这个念头就打消了。”都是千年的狐狸,自己说假话是一定会被皇爷爷朱元璋听出来的。
所以只能九真一假,除了最后一句自己打消了念头,其余的朱允熥说的全是真话。
“你倒是诚实,说说你觉得应该立太孙而不是立太子的理由。”朱元璋接着问。
“孙臣想活。”
朱元璋沉默了一会,没想到自己立太孙的出发点被朱允熥看出来了。
“起来吧,你看看这个。”朱元璋把太原府的奏章递给朱允熥。
“咱的意思是,把你三叔废为庶人,押送到京师圈禁起来,你觉得呢?”同样的问题甩给朱允熥。
“皇爷爷,只有这一本弹劾三叔的奏本吗?”朱允熥没有马上答话,他在寻找切入点。
“是,你说该怎么办。”朱元璋告诉朱允熥,明面上确实只有太原府的奏报,还有就是锦衣卫的密报。
“孙臣的意见是,查实此事之后,三叔降爵为郡王,召三叔回京,由皇爷爷亲自管教,晋王王府长史以及负责劝谏督察三叔晋王府的山西巡察御史坐诛,山西承宣布政使司左右布政使,按察使司按察使三人下旨申饬,三年不得升迁。”
听到朱元璋说只有山西太原府的奏报,朱允熥立马明白了,山西地方的各个官员就没把晋王害民当回事,一个个都当缩头乌龟,只有太原府是晋王府所在,推不掉责任,这才上疏。
这些封建官僚就是这样,避利避害的本能驱使他们只顾自己,处理一件事不看对错,只看哪一方能影响自己,几个小民被晋王杀了,在他们看来都是小事,只要晋王不找自己的事,你愿意杀多少杀多少。
人们在他们心里的地位,往往取决于报复能力,平头百姓伤害不了他们,他们就不在意百姓死活。
要想以后不让他们袖手旁观百姓的苦难,就必须让他们知道袖手旁观要付出代价,代价还不小。
“你这话倒是老成谋国之言,没想到你竟然不是为你三叔求情,咱和你父王都看错了。”朱元璋拍了拍朱允熥的肩膀,这句看错了,是说朱允熥最像朱标,他们没看出来。
“皇爷爷,孙臣不是郑庄公,对待家人不会一味纵容,因为纵容只会让自己人犯下更大的错,最后难免兄弟相疑叔侄相杀。”
朱允熥借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说明自己为什么主张处罚自己三叔晋王,有些事罚了才意味着过去了,不痛不痒的处置,其实是纵容晋王犯更大的错,看似宽厚,其实是温水煮青蛙,要命。
“皇爷爷,其实三叔如此,主要还是因为三叔贵为亲王,已经升无可升,又手握重兵永不降贵,恐怕有故意犯错好让朝廷放心的原因。”朱允熥决定再加一把火,直接开诚布公的告诉朱元璋自己对于宗室的看法,让朱元璋明白自己是真的把朱家人当自己人。
“你的意思是,皇爷爷封你的那些个叔叔为亲王封错了?”朱元璋没想到自己这个孙子跟自己儿子朱标一样,朱标也对诸王世不降爵颇有微词,因此还跟他吵过架,朱元璋放话自己死了朱标愿意怎么办怎么办,自己活着反正不降自己儿子的爵位。
朱允熥:“孙臣,请奏陛下!”
朱允熥整理衣襟,躬身下拜,他要君前奏对,这一刻,没有爷孙,只有皇帝和他的臣子。
朱元璋赶忙整理衣襟,穿戴整齐。
君前奏对,旁支帷幔,史官具事直书一字不改,为万世所考。
待到帷幔支起,朱元璋朱允熥相对而坐,帷幔后是备好笔墨的史官。
“孙臣熥以为,我朝封诸王之制,弊过于利,先小利而后大弊也。”
“时我朝初创,寡丁少钱,边塞有缺粮之忧,少税之困。故陛下分封诸亲王,迁民以充边,实善政也。”
“然诸王永贵,世不降禄。陛下一代诸王二十又几,财税之困不显。而我大明三代可望,臣父太子标又有臣兄炆、臣熥等诸子,道寡称孤。”
“加之诸王子、诸王子之子。三代可见亲王数十,郡王近百,公侯不可胜数。”
“经年,宗室只增不减,年费钱粮将愈数千万,钱粮靡费而危及社稷,当世之君又当如何?”
“是以孙臣请以宗周、暴秦故事论及诸藩。”
朱元璋面沉如水,朱元璋听懂了朱允熥这番话,意思是诸王和朱家宗室子弟只加不减,按你朱元璋的安排亲王俸禄一年一万石,郡王两千石,镇国将军一千石,而正一品官员的俸禄一年才1044石,总有一天朝廷给不出宗室这么多钱粮,到时候在位的皇帝怎么办,杀宗室还是等亡国?
帷幔后,史官奋笔疾书,这些话让他心潮澎湃,事关王朝大策,有幸亲自见证这段历史此生无憾了。
朱元璋:“卿尽言之。”
朱允熥:“宗周大封姬姓诸公侯,概因中国雄强,而外有恶贼。东存东夷、西有西戎、南有蛮荒而北有诸胡,群狼环伺。”
“是以武王伐纣而封诸姬,意在讨伐四夷实我中国,此后宗周山河阔一倍有余,此为前善;后八百年分封不改,导致中央大权旁落,遂有春秋、战国纷乱——此分封前优而后弊。”
“而秦悉数郡县废止分封,因百姓久以六国自居,而无中央之念。置以郡县,意在混一宇内,除思六国之情。”
“然郡县之制,宗室暗弱,致使公子扶苏无宗室勋贵相护,宦官矫诏,二世窃国,秦亡。此郡县之前优后劣也。”
“故孙臣斗胆言之:世殊时异,无有永固之策;世道流转,不存万代之制。”
“是故孙臣之论:请陛下以社稷为重,以宗室未来为念,将宗室除有大功于朝者,代代降爵!”
“伏唯陛下圣裁!”
朱元璋:“以尔所言,无爵之宗室岂非与常人无异?”
朱允熥:“届时宗室子弟参加科考武举,活跃于朝堂市井,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追求自己的理想抱负,未尝不是好事。”
一辈子被困在封地,哪里有自由自在舒服。
朱元璋面色和缓下来,长叹一口气:“善!”
“你倒是跟你父王一个脾性,好了,你先回去吧,过几天你的叔叔们就到京师了,没事去看看你舅舅,让他跟你说说你叔叔们的情况,别总在吴王府闭门不出。”
朱元璋挥挥手让朱允熥退下。
“这孩子若是继位,必是雄主,郭四,你说呢?。”朱元璋看着朱允熥离开,下定决心立朱允熥为太孙。
“陛下看好三皇孙,想来三皇孙定然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郭英笑着回话,看得出朱元璋下定决心了,这时候夸两句朱允熥完全没问题。
随着史官最后一笔落下,洪武二十五年四月这场奏对落下帷幕。
史官的面前完整的写下了今天的场景。
“《乾清宫奏对》:时洪武二十五年......”
“上与皇孙熥乾清宫奏对”
“皇孙熥曰:......”
......
《明太祖实录》:时皇孙熥奏对,上曰善,称熥乃不世出之雄主。
《明太宗实录》:时太宗为皇孙,奏对,太祖乐之,称太宗类父......